我脸上又被砸了一拳,然后重重地栽倒在普朗克的甲板上。生铁做的手铐勒进我的手腕里。
我被人钳着胳膊抬起来,跪在崔斯特旁边。有个满脸麻子的海盗架住我,不让我趴下去。
我的眼睛肿得对不上焦,眼前肌肉暴突的壮汉像隔了一层毛玻璃,忽近忽远。
"再来啊,你小子会揍人吗?"我大着舌头说。
我根本没看清他的动作就仰面躺在了地上。剧痛在全身上下各个关节炸开。他们又一次把我拎起来,摁在甲板上跪着。
我吐出牙齿和一嘴的血,笑着说:"小崽子,我老妈都比你有力气。而且她五年前就死了。"
他拉开架势准备再给我一下。刚要发力,普朗克就叫住了他。
"行了。"
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打晃,眼前一片昏花,但我仍然试着把焦点放在普朗克身上。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勉强看清,他的腰带上挂着那把崔斯特想要的匕首。
"崔斯特,对吧?听说你手很快,而我一直都很看得起手快的贼。"普朗克走近崔斯特,看着他说:"但是,你不该蠢到敢来偷我的东西。"他蹲下来,转头直视着我的眼睛。
"而你,如果你脑子再大那么一小寸,本来是有机会给我干活儿的。可现在不可能了。"
他站起来背过身去。
"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,也并不会强迫别人在我面前卑躬屈膝。我想要的,不过就是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尊重而已。可你们俩,却敢骑在我的脖子上拉屎。不可原谅。"
他的手下听到这话,开始围上前来,就像是一群饥肠辘辘的鬣狗终于等到了饱餐的机会。但我才不会求饶。他们想都别想。
"帮个忙,"我朝着崔斯特的方向努了努嘴,"先宰了他。"
普朗克嗤笑一声。
他对一个船员点点头,那小子跑到一边,敲响了船上的钟。不一会儿,城里的十几口钟依次应声响起。醉汉、水手、商贩……许多人被骚动吸引,涌到大街上。这是要杀鸡给猴看呢。
"全城人都在看着你们俩,是时候了。"他大声地命令手下:"把死神之女带上来!"
船上一阵欢呼,喽啰们跺得甲板隆隆作响。一门年代久远的火炮被推出来。虽然炮身上长满了铜绿,可它依旧是个美人。
我瞥了一眼崔斯特,他垂着脑袋,闷不吭声。他们把他的牌全搜去了,一张不落。还有他那顶花里胡哨的蠢帽子——海盗群里的一个无赖恬不知耻地戴在了自己头上。
我认识崔斯塔这么多年,他总会给自己留条后路。可此时此地,束手无策,他被打败了。
好得很。
"你完全是活该,狗杂种。"我咆哮着说。
他抬头看着我,眼里带着怒火。
"我也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——"
"你丢下了我,随我烂在监狱里!"我打断他。
"我和我的人想把你弄出来,结果他们全死了!"他迅速地回击,"柯特、瓦拉赫,还有布里克,一个不剩,全是为了救你!你这个猪头!"
"但你还活着。你想过为什么吗?因为你就是个懦夫,没错,你就算有再漂亮的借口也没用。"
我的话深深地击中了他。他不再辩解,最后的一丝斗志也消散殆尽。他的肩膀无力地垮下去——他彻底完蛋了。
虽然崔斯特平日演技一流,但我不觉得他现在是扮出来的。我心头的怒火开始退去。
我突然感到无比疲惫。精疲力尽,而且衰老无能。
"我们都会下地狱,并不只是我的错。"他无奈地说,"我没骗你,我们确实尽力去救你了。但是没关系,我说的这些你爱信不信。"
我渐渐有些动摇。过了一会儿,我发现自己其实相信他的说法。
真要命,他是对的。
我从来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做事,而每当我搞得过火了,崔斯特就会来收拾烂摊子。他总有后路,让我们两个人能够一次又一次全身而退。
但是那天我没听他的,从此也再没听过。所以,现在我把我们都害死了。
突然,他们抓住我和崔斯特的脚,头朝下往死神之女拖过去。普朗克抚摸着炮口,就像是在逗弄心爱的猎犬一样。
"曾经,死神之女在我的手中胜绩累累。"他不无炫耀地说,"我一直都希望能给她办个风光的葬礼。"
水手们牵出一根粗铁链绕在炮身上。我明白普朗克想干什么了。
崔斯特和我背靠背地被捆在一起,铁链的另一头缠住我们的腿,然后穿过背后的手铐搭在肩膀。挂锁一扣,我们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。
船舷的一侧滑开一个缺口,一群人把死神之女推到船边。码头上人山人海,一个个伸长脖子呆望着。
普朗克的靴子跟抵在了炮筒上。
"我跟你说,这次我是真的没法把我们弄出去了。"崔斯特拧着肩膀说,"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把我整死的。"
我大笑起来,好久没有这么笑过了。
我们被几个人拖到船边,就像两头待宰的猪一样。
也许我的传奇就要在这里结束了。我确实有过一段风光的日子,但是人的运气总是会到头的。
就在这个时候,我知道该怎么办了。
我用手腕顶住手铐的内圈,竭力把手悄悄地伸到裤子的后袋里摸索。
果然还在。
崔斯特在仓库里留下的纸牌。我原本是打算塞进他喉咙里的。
他们把崔斯特全身上下搜了个遍,却没管我。
我们这样背靠背地捆着,传东西倒是挺方便。我不动声色地把纸牌放进他的手里。他有点意外,犹豫一下,然后攥进了手心。
"作为祭品,你们俩有点寒酸。不过也不算太差。"普朗克漫不经心地说,"替我向胡母 问好。"
他向人群一边挥手致意,一边把死神之女踢出了船舷。黑暗的海面上溅起落水的声响,火炮带着铁链飞快地下沉。
临别之际,我完全相信十年前,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,崔斯特为了救我已经想尽了办法。而这一次,有后路的人是我。
至少能还他一次了。
"你滚吧。"
他开始活动手指,纸牌在他的手里舞动起来。随着神秘的力量越来越强,我的后脑勺传来一阵极不舒服的压力感。这就是为什么他每次玩这套把戏的时候,我都和他保持一段距离的原因。
然后他就不见了。
捆着他的铁链哐啷一声砸在甲板上,人群里一阵哗然。我身上的铁链还是紧紧地绷着。虽然难逃一死,但能看到普朗克此刻脸上的表情我也满足了。
我的脚被猛地一拽,我闷哼一声摔倒在地,紧接着一眨眼就飞出了船舷。
我重重地砸进冰冷的海水,半空中憋的气一下子就漏光了。
我向着黑暗飞快地沉下去。
有了格雷福斯给我的纸牌,我就可以传送到码头上。那里不仅离海岸很近,而且人群密集,很容易混进去。不用一个小时我就能彻底离开这个破岛,再没人能找到我。
但我脑中只剩下他掉进海水前那张气冲冲的脸。
这条老狗。
我不能抛下他。十年前那是最后一次。我必须救他。
身上的压力猛然暴涨,我动了。
下一秒,我出现在普朗克的身后。
有个船员傻傻地看着我,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站在这里。我一拳打断了他的思考。他仰面跌进甲板上同样困惑的人堆里,蠢货们这才醒悟过来,纷纷拔出弯刀。普朗克最先发难,一刀挥向我的喉咙。
但我比他们都快得多。我向后一别身子,蹬地前滑,闪过堪堪擦过的钢刃,从普朗克胯下钻过去,顺手把他腰带上的匕首摘了下来。普朗克疯狂地叫骂,骂声扶摇直上。
我把匕首掖进腰带,几步跨到船舷边上。铁链像一条正在逃命的黑蛇,最后一截尾巴划过甲板,眼见就要消失。我飞扑过去,手指死命抠住了其中一环。
链条丝毫没有减速,把我拽了出去。我意识到自己冲动了。
阴沉的水面急速扑来。在那一刻,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想要放开手里的铁链。身为大河游民,不会游泳的事实折磨了我一辈子。讽刺的是,我到头来还是淹死的。
我绝望地吸进一大口气,然后我的肩膀就被火枪打中了。我痛呼一声,气息散尽,随即被扯进了海里。
冰冷刺骨的海水灌进口鼻,窒息的恐怖感包围了我。
噩梦成真。
我努力压住心里膨胀的恐慌,但没有用。船上的人不停地往水里开枪,而我还在下沉。
鲨群和魔鬼鱼被血腥吸引过来,一边绕圈,一边跟着我往深渊潜下去。
我心中惊惧万分,反而不觉得疼了。耳朵里只能听到心脏擂鼓般地狂跳,胸腔里仿佛有火在灼烧。海水挤进我的毛孔,黑暗像蛛丝一样将我裹住。太深了,已经回不去了。
但也许我能救格雷福斯。
下方传来咚的一声——死神之女落在了海床上。铁链终于软瘫下去。
我抓住链条往海底潜去,黑暗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。格雷福斯。我急忙拉紧链条游向他。
到了跟前,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脸,但他好像在很生气地摇头,意思是我不该回来。
我臂膀发麻,大脑因为缺氧开始变得昏昏欲睡,太阳穴剧痛。
我放开铁链,双手颤抖着从腰间掏出了匕首。
我在黑暗中奇迹般地摸到了他的手铐。我把刀尖捅进锁孔——我撬过的锁没有一万也有八千,但现在我的手抖个不停,根本没办法做到。
就算是格雷福斯也开始害怕了。他嘴里冒出的气泡越来越小,但铐锁还是没有变化。
如果换作格雷福斯,他会怎么办?
我心里一横,不再去想撬锁的要领,只是凭着蛮力疯狂地扭动起匕首来。
刀尖一跳,我似乎割到了自己的手。我无力地放开匕首,任由它沉入深渊。就这样吧……好像有光?
在我上方,目之所及全是明亮的橘红色。美不胜收。
这就是将死之人会看到的景象吗?
我咧开嘴笑了。
海水涌进来。
一切归于平静。
厄运小姐站在塞壬号的甲板上,眺望着港口。远处的火焰在她的眼里跳动,她一手造成的可怕景象尽收眼底。
冥渊号的残骸正在熊熊燃烧,他的手下要么被当场炸死,要么掉进海中溺毙,还有一些正在被群聚的剃刀鱼分食。
刚才那一刻堪称壮丽:巨大的火球在夜空中遽然升起,宛如一轮朝阳跃出海面。
大半个比尔吉沃特都见证了那一刻,而普朗克本人也知道这一点。没错,她的本意正是如此。他把崔斯特和格雷福斯像牲口一样在所有人面前展示,想要提醒大家自己的威严不可侵犯。对于普朗克来说,别人只不过是他巩固权力的工具而已。而她正是利用这点才杀死了他。
尖叫和警钟响彻全城,流言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。
普朗克死了。
她的唇边挑起一抹微笑。
今晚不过是整个游戏的终盘而已。雇崔斯特去偷匕首,再把消息放给格雷福斯——都是迷惑他的障眼法而已。她的复仇终于在多年之后得偿夙愿。 厄运小姐的微笑消失了。
从普朗克戴着红面巾闯进她家的工坊那一刻起,她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。
莎拉,那时候她还叫这个名字,在那一天,普朗克杀死了她的双亲,也开枪打中了她,而她当时只是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孩子,只能呆呆地看着父母倒在血泊之中。
普朗克无意中教会她一个残酷的事实:不管你觉得有多么安稳太平,你的世界,包括你建立的一切,你在乎的一切,都可以在转眼之间化为乌有。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,留了个活口。愤怒和仇恨陪伴着她度过了那个冰冷的夜晚,还有无数紧随其后的黑夜。
十五年来,她孜孜不倦地攫取着所有可能用得上的资源,极其耐心地等待着,直到普朗克完全忘记了她,放松警惕,高枕无忧地躺在自己的宝座上。只有到这个时候,他才会失去一切。也只有到这个时候,他才会懂得"失去"二字真正的含义。
她应该感到狂喜。但此刻,萦绕她的只是空虚而已。
雷文跳上舷边,打乱了她的思绪。
"他死了,结束了。"雷文静静地说。
"还没有。"
她转眼望向比尔吉沃特深处。本来她以为,杀掉普朗克,也就平息了自己的恨意。但她只感觉仇恨有增无减。从那一天以来,她头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强大。
"这才刚刚开始。听好了,每个忠于过他的人,我要他们付出血的代价;他手下的所有副官,我要把他们人头钉在我的墙上;每一间装饰着他的徽记的妓院、酒馆和仓库,我要看着它们被烧成一片白地。最后,我要亲眼看到他的尸体,摆在我的脚下。"
雷文不禁颤栗起来。他听到过好多次类似的宣言,但这是头一回出自她的口中。
我设想过无数次自己的死亡。但我从来没想过,有一天我会被像狗一样捆起来,在海底咽下最后一口气。幸运的是,崔斯特在失手弄掉那把匕首前,误打误撞地捅开了我的手铐。
我挣脱身上的铁索,发现崔斯特跟死人一样动也不动。我抓住他的领子,拼命蹬腿向水面游去。
刚游了几米,眼前突然亮起一片红光。
紧接着一声巨响,然后大块大块的铁皮纷纷掉下来。一门铁炮一头栽进深海;烧焦的船舵,乱七八糟的尸体等等等等,一股脑儿全沉到水中。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,依稀可以辨认出脸上全是刺青,无神地盯着我,然后翻滚着掉进了黑暗的深处。
我疯狂地划水,肺都快憋出血了。
度秒如年,我终于在水面上探出了头。我一边大口地咳出苦咸的海水,一边竭尽全力喘气。但我发现仍然呼吸困难——海面上弥漫着呛人的浓烟,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。我不是没见过大火,却从来没见过烧成这样的。看起来就好像有人把全世界都扔进了火坑里。
"天啊……"我低声感叹。
普朗克的船已经彻底完了,只剩下遍布海湾的残骸还在冒着青烟。码头上的木头房子在火海中噼噼啪啪地接连坍塌。一面着火的船帆当头飘下来,差点把我们俩又给拖回水底。四处可见身上带火的人,从残破的码头上尖叫着跳进水里。硫磺味、尘土、死亡、烧焦的头发和烤熟的皮肤……世界末日。
我试了一下崔斯特,他还没死。可是这狗杂种比表面上看起来重得多,再加上我还断了几根肋骨,我拼了老命才把他的脑袋稳在水面上。
一块焦糊的船板漂到眼前,我赶紧捞过来,然后把他翻到板子上,自己再爬上去。虽然不太牢固,但总算是活下来了。
我这才有机会好好地检查一下。他已经没有呼吸了。我挥拳砸他的胸口,连续十几下,就在我开始担心会不会砸烂他的胸腔时,他猛地咳出一大口海水,慢悠悠地恢复了意识。我松了口气,随即变得怒不可遏。
"你个狗日的蠢货!你回来干什么?"
他花了一分钟才开口。
"我试了你的办法。"他喃喃地说,"想试试脑子一根筋的感觉——"他咳嗽起来,"感觉糟透了。"
剃刀鱼群,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凶恶海兽,开始聚拢过来,围在木板四周磨牙霍霍。好不容易才捡回条命,我不禁缩起身子。
一个重伤的船员挣扎着浮出水面,急慌慌地想抓住船板。我伸脚踩着他的脸把他踹开,海里突然升起一只粗壮的触手,往他脖子上一卷,一下就拖了下去。看来它们得忙上一阵子了。
鱼群的盛宴沸反盈天,我趁着它们还没吃完,拆下一截木板当成船桨划起来。
划了可能有几个小时,我的两条手臂又痛又沉,但我不敢停下来。
直到海里的屠杀渐渐远去,我才一屁股坐下来,再也不想动弹。
我精疲力尽,全身发烫,就像一颗从枪膛退下来的弹壳。远处的海湾被普朗克等人的鲜血染成了深红,一个幸存者的影子都没有。
而我居然还活着,我简直就是整个符文之地最幸运的人。不过,也有可能是借了崔斯特的狗屎运。
不远处漂来一具尸体,抓着的东西有点眼熟。衣着打扮看着是普朗克的亲信,手里是崔斯特的那顶帽子。我捞起来扔给崔斯特,他一脸无所谓的表情,似乎知道这帽子迟早会回到他手里。
"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去找你的枪了?"
"我没听错吧,你还想着回去?"我指指一片狼藉的海滩。
崔斯特露出一脸苦相。
"时间不够的。比尔吉沃特的老大死了——是谁干的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城里的各个帮派群龙无首,免不了要火并。说不定已经开始了。"
"你别逗,没了枪你怎么活啊?"
"是有点儿难。不过,我知道在皮尔特沃夫有个造枪师傅,手艺相当过硬。"
"皮尔特沃夫吗……"他陷入了沉思。
"遍地都是钱的地方。"
崔斯特沉默着。
过了好一阵,他终于开口说道:"是这样的,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跟你合作——你比以前更蠢了。"
"嗯,崔斯特.费特这称呼也不太合适做搭档。哪个不开窍的蠢货会起这种狗屎名字?"
"你不觉得比我的真名好得多么。"他大笑着说。
"那倒是。"
我也跟着笑了,旧日时光如在眼前。突然,我的脸色一凛,死死盯住他的眼睛。
"丑话说在前头,要是你再让我替你顶包,哪怕只是个念头,我就把你的脑袋崩下来。没得商量。"
崔斯特的笑意蓦地消失了。他冷冷地看着我好一会儿,然后脸上又浮起微笑。
"成交。"